我的書房窗外,有棵年歲不小的柿子樹,樹干已有碗口粗,樹皮皴裂著,紋路深深淺淺,像老人手背上安靜盤踞的青筋。
初搬來時是春天,它滿樹新葉,毛茸茸的綠著,并不惹眼。而后開花,小燈籠似的,藏在葉間,花色也是淡黃近白,羞怯怯的。那時我伏案勞形,目光難得在它身上停留。日子便這么一天天流過,像指間漏下的沙,無聲無息。
直到這個秋日。
今晨推窗,一股清冽之氣撲面,正撞見它最好的時節。夜來想必降了霜,此刻秋空碧藍如洗,澄澈得像一塊新拭的琉璃,便襯得滿樹一派斑斕。葉片經了霜,大半鍍上淺黃淡金,邊緣微微卷著,像古籍的書頁,卻仍有幾片固執地綠著,是那種沉郁的、飽含水分的蒼綠。再看那些果實,沉甸甸的,壓彎了細細的枝,像一樹懸著的小小磨盤。它們大多已轉為暖融融的橙黃,瞧著便覺溫軟;偏偏蒂窩處,還戀戀不舍地留著些許青綠,像不愿完全褪去的少年意氣。這般橙黃橘綠,參差交錯,織成一片,比那全然的、火急火燎的紅透,更耐看更有味,更合乎我這中年人的眼緣。
這靜默的景致里,自有活潑潑的動趣。
白頭鵯是這兒的常客,灰褐的身子靈巧地隱在枝葉間,只一動,便露出那圈雪白的頭冠,一聳一聳。它挑個軟熟的柿子,尖喙輕啄,淺嘗輒止,很是斯文,仿佛在品一盞清茶。喜鵲便大不相同了,披著黑白分明的禮服,長尾一翹,踱步枝頭,儼然是這里的主人。它側著頭,黑豆似的眼珠精明地打量一番,選中目標,便毫不客氣地狠狠啄下去,直弄得汁液淋漓,染了滿喙。我看它這般大快朵頤,也不嫌它貪嘴,反覺這偷來的一份生機,格外盎然。
最妙的,是那偶爾的“噗”一聲,又輕又沉,像是飽嗝,又像是嘆息。那是熟得再也掛不住的果實,終于辭別枝頭,坦然地投入泥土的懷抱。這聲響落在心上,不驚,反添一分幽寂的靜。萬物各有其時,強留不得,這道理,樹比人懂。
看著這樹,便不由得想到自己。
年輕時,大約只愛那滿樹火紅,覺得那是圓滿,是成功的極致象征。如今入秋之年,雙鬢也見了霜色,反倒更懂得欣賞這青黃參半的景致了。那未盡的青綠,何嘗不是一種沉淀下來的風骨?它提醒你,完全的甜熟或許意味著即將的腐爛與凋落,而這一點點恰到好處的生澀,恰是來日方長的底氣,是生命厚度的見證。蘇軾在杭州做官時,見初冬景致,曾寫下“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想必領略的,也正是這般復雜的、不急于求成的人生滋味。那“橙黃橘綠”,說的哪里是物候,分明是一種境界。
夕陽西下,余暉漫過來,像稀釋了的蜜糖,給柿子樹、每一顆果,都細細鍍了層柔和的金。那些橙的、黃的、綠的,此刻都融在這暖暖的光里,輪廓模糊起來,色彩交融起來,渾然一體,像一幅珍藏的、色澤溫潤的古典油畫。
我靜靜立了半晌,輕輕掩窗,坐回書桌前。攤開那本未讀完的書,提起那支慣用的筆,窗外的世界暫且隔開,心中卻不似往日那般空茫,像是被那窗外的秋色給填滿了。滿滿的,又是妥帖的、安寧的。這“橙黃橘綠時”,原是歲月看我耕耘半生,悄悄塞給我的一份厚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