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纏上來的。先是窗紙被風揉得沙沙響,接著就聽見瓦壟里起了細碎的喧嚷,像無數只蠶在啃食桑葉。天蒙蒙亮時,雨勢已沉,青瓦被洗得發亮,水珠順著瓦當的弧度往下墜,在檐角串成晶瑩的簾。
我搬了竹椅坐在廊下,腳邊的青磚洇著潮氣。階前積起的水洼里,一片梧桐葉正在打轉,邊緣被泡得發卷,像只疲倦的蝶。忽有陣風斜掃過來,葉尖猛地撞上階沿,竟翻了個底朝天,露出灰白的脈絡。有意思的是,那葉兒并不惱,借著風勢又轉起來,仿佛在跟看不見的對手周旋。
檐角的水線忽斷忽續。滴在階前石臼里的聲音,倒比掛在檐下時清亮些,“嗒嗒”地敲著,像誰在數著漏下的光陰。我常想,古人說“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大抵是在這樣的雨天悟出來的吧。水珠砸在青瓦上的悶響,混著遠處稻田里漸稀的蛙鳴,倒比蟬聲退盡時更讓人覺得秋深了。
不經意間,水洼里的落葉被雨絲推得遠了些。水面晃蕩著,映出廊下斑駁的木柱,還有我腳上那雙半舊的布鞋。記得小時候也是這樣的雨天,祖父總愛在檐下補漁網,竹梭穿過網眼的聲音,竟和此刻的雨聲有些像。他說秋雨是甜的,落在稻田里,谷穗就更沉了。那時不懂,只覺得雨滴打在臉上涼絲絲的,哪有什么甜味。
忽然之間,雨勢好像大了些。檐角的水線連成了片,往下淌時竟帶起了些微風。吹得廊下的蛛網晃了晃,網上的水珠滾來滾去,倒像綴了串水晶。有片更小的楓香葉被風吹進水洼,恰好落在梧桐葉旁邊。紅的綠的攪在一處,倒比春日里的花還熱鬧些。
我常想,秋聲大抵是藏在這些細碎里的。不是“自古逢秋悲寂寥”的蕭索,也不是“無邊落木蕭蕭下”的壯闊,而是雨滴敲瓦時的輕重,是落葉打轉時的緩急,是蛙鳴漸稀時的不舍。就像祖父補網時偶爾哼起的調子,不成章法,卻讓人記掛。
階前的水洼漸漸滿了,開始往低處漫。那片梧桐葉終于停了打轉,順著水流往青苔深處去。楓香葉卻不肯走,總在原地打旋,像個調皮的孩子。雨絲斜斜地織著,把遠處的稻田籠成一片朦朧。蛙鳴徹底歇了,倒有幾只麻雀落在對面的梨樹上,抖著濕漉漉的翅膀,嘰嘰喳喳地抱怨著什么。
說來也怪,這雨明明下得纏綿,卻讓人心里格外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著雨聲一起一伏?;秀遍g竟分不清,是雨在落,還是心在沉。想起王維說“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原以為要在空山才能體會,此刻坐在自家檐下,倒覺得更真切些。
水洼里的楓香葉終于被水流帶走了,追著梧桐葉的影子。雨絲好像密了些,落在青瓦上的聲音變得悶悶的,像誰用指尖輕叩著鼓面。遠處的稻田里,偶爾有稻穗被風吹得搖晃,卻再聽不見蛙鳴應和?;蛟S它們都躲進泥里了吧,等著來年春天,再把秋聲釀成春歌。
廊下的竹椅漸漸有些涼了。我起身想去屋里添件衣裳,可又舍不得這檐下的秋聲,便又坐了回去。管它雨停不停呢,此刻的雨聲、葉聲、風聲,已經夠我記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