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驀然回首，年輪已經(jīng)轉(zhuǎn)過幾十圈，盡管日子總在指尖間悄然滑落，曾經(jīng)的過往也在漸漸遠去的歲月中淡忘，但唯獨父親給母親做的一碗蛋花湯仍留在我的記憶深處，時常鞭策著我。
記得20世紀70年代初，我還是個小屁孩，剛讀三年級，老實巴交的父親就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隊長喊工的聲音還沒從屋旁傳到村尾，父親已戴起門角的大竹帽走出了小巷，背后就是母親喋喋不休的聲音：“每年生產(chǎn)隊評工分，你哪點比人差了？腳大手粗，還說是耕田一把好手，依我看，是頭大無腦，笨嘴笨舌，干什么都不會來事，不看看鄰居‘牛中六’，喂好豬出去都十分工，就你勤快！”不管母親怎么樣咒罵，父親依然我行我素，也沒回應(yīng)過母親。打小我就知道，父親強壯木訥，只知道耕田鋤地、擔泥挑糞；母親瘦弱精靈，一、四、七，三、六、九的圩日都有她的份，家里油鹽醬醋也是母親在操持。
母親身體孱弱是因為小時候得了天花，熬了三天三夜才醒了過來。雖然活了過來，但卻落下了病根，經(jīng)常頭暈心口疼，干不得重活，自然少參加隊里的勞作，所以我家歷來都是“超支戶”。四月正是青黃不接需要生產(chǎn)隊分的“四月薯”度饑荒時，卻因超支而只能拿著菜籃去領(lǐng)少許回來。母親為了解困，只能冒著被批斗的危險趕圩，倒賣些小雞小鴨，賺一、二塊錢幫補家用。
別看母親孱孱弱弱，拼起命來也不亞于男人，當然，父親老實巴交，缺乏擔當，母親再不奮起，我們哪有生天？其實，母親也是無奈中的強悍啊！
曾記起，那年暑假某天凌晨，母親搖醒熟睡中的我，說她要趕火車到文地去了，要我起床后煮好豬潲水喂豬，朦朧中我答應(yīng)了母親。那時，文地在哪？有多遠？怎么去？我還不知道，我只知道下午生產(chǎn)隊放工后父親趕去了縣城，晚上九點左右，我在村口池塘泡了個把鐘的水才見父母踏著月色和踩著泥濘歸來，父親挑著一擔鴨仔，母親手提一個竹籃跟著。我終于知道是父親去火車站接母親，聽父親說，從車站回到家，還得走兩小時的路，饑餓勞累一天的母親如果再挑著一擔幾十斤的貨物趕路或許早暈倒路上了。
出來工作后，我專門去了一趟文地，那時我才知道文地屬廣西博白縣，與我鄉(xiāng)下直線距離雖不遠，卻是橫跨兩省區(qū)，要趁文地圩還得到縣城火車站坐早上七點多前往南寧的綠皮車，歷經(jīng)一個多小時的顛簸才能到達，下午返回時綠皮車上豬叫人歡，臭氣熏天，就連車廂之間的過道也堆滿了貨物，旅客的腳也無從安放，只好架在豬籠或貨物上。我親歷后總在想，母親以幾十斤重的孱弱之軀是怎么樣把兩籠鴨仔挺上火車的?那天下午四點多我從文地回縣城，究竟是我自己爬上去還是旅客推我上去的，我還沒考究出來。事后我在感嘆，母親啊，你是有多大的意志，多強的信念才能左右著你，讓你所向披靡！
晚上回到家，母親的心口疼老毛病又犯了，坐在門口大葉榕下直喘氣，按照母親愛干凈的個性，回家就要洗洗刷刷才坐得下來的，但那天她實在累了，加上心口悶痛，只好拿把蒲扇一邊扇風(fēng)一邊哎哎苦叫。父親知道母親從早上雞叫兩遍就出發(fā)了，早餐一條番薯在路上邊走邊啃，中午頂多在文地吃了碗白粥就著三分錢通心菜，到晚上九點多肯定是肚皮翻轉(zhuǎn)到后背了。父親見狀，立即跑向母親床邊的谷缸，探手進去，摸索一會才掏出兩個雞蛋，放在那滿是老繭的手掌上吹吹，那是父親養(yǎng)兩個母雞生蛋以解不時之需的，母親平時心口疼，老說心坎像有稻草堵住一樣，喝了一碗蛋花湯后病情就會有所緩解。后來我才明白，其實，那時物質(zhì)奇缺，天天不是豬乸菜就是椰子菜，油星見不到幾滴，難怪母親老是心口堵得慌。
一向少近廚房的父親在昏黃的煤油燈光映照下，在水缸中摸索一會才舀了一瓢水，五個粗壯的手指捏著刷子重重的刷著鐵鍋，似乎鐵鍋從沒洗刷過，好不容易才把鍋弄好，點火時又遇到難題，夏收稻草曬的不是很干，廚房濃煙滾滾，父親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了，草灰在昏暗的廚房飄飛，蛋花還沒倒進鍋里草灰卻早已融入滾水中。父親啊，我自小知道你沉默寡言，對母親的話歷來是逆來順受，我總猜測你會對母親有滿肚的怨言，還想不到你這個從不會煮飯的人，竟然用你擺弄鐵鍬鋤頭的手笨拙地為母親煮了一碗蛋花湯，雖然你不善于用語言表達對母親的愛意，母親也不領(lǐng)你的情，反而怪你敗家，把她積攢起來的雞蛋浪費，這是她為兒子買描紅本的固定資產(chǎn)啊！兒子的美好前程就在兩個雞蛋上，你卻一下子澆滅了母親的希望。為了補救父親的過失，母親端起蛋花湯讓我喝，我知道我正在長身體，一口蛋花湯對我意義重大，但看著站在旁邊圓瞪雙眼的父親，就算我嘴饞也不可能覬覦。無奈，在父親的監(jiān)視下，母親一口氣灌下那碗蛋花湯。從我懂事起，第一次看到父親數(shù)年來滄桑的臉上綻放出花樣笑容。
斗轉(zhuǎn)星移，歲月遠去。父親母親都九十歲才先后離我們而去，想想他們多年來躬耕田畝，為生計操勞，為兒女奔波，有時甚至食不果腹，卻能笑對生活，負重向前，父親母親就是我人生的楷模，更是我無論遇到什么坎坷委屈而從不言敗的燈塔，每當我家庭正要彈奏出不和諧的音符時，我就想起父親為母親做的那碗蛋花湯，自然就會煙消云散、艷陽高照；每當我前進的路上遇到困難時，我就想起母親要我喝的那碗蛋花湯，是母親的愛鼓舞照亮了我的人生旅程，更是母親的期盼激勵我勇毅前行，不管明天多難，也要抬腳繼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