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七點鐘,是一天中愉悅而充滿希望的時光。
我把剛做好的一盤眉豆葉和一碗紅米粥端上餐桌。青翠油亮的眉豆葉盛在白瓷盤里,綠得可愛,像一幅鑲嵌在白玉上的“翡翠浮雕”。屋子里散發(fā)著眉豆葉獨特的清香,我忍不住聞了又聞。我夾了一筷眉豆葉送入口中,有一股濃郁的豆香,夾帶著青草和陽光的味道,粗糙的纖維在舌齒間摩擦,有一種原始的野趣。一頓簡單的早餐吃下來,感覺知足而熨帖。
眉豆葉是前兩天從百里之外的老家?guī)У竭@個城市的。一路上,我一邊開車一邊聞著眉豆葉新鮮而溫柔的香味,感覺仿佛把故鄉(xiāng)和父母的殷殷愛意帶在了身邊,慰藉而滿足。
眉豆在我們粵西鄉(xiāng)下司空見慣,每家的小菜園里都會種著一片眉豆。父親在春末夏初的時候在田里撒下眉豆種子,到了秋天,眉豆藤蔓葳蕤生長,抽蔓分枝,長出茂密的綠葉。母親打電話給我,說眉豆葉正鮮嫩,可以摘來吃了。我于是尋了個空閑的時間回老家。
我坐在老屋前的石階上,望著遠處田壟上浮動的綠意,那是眉豆田。父親給我遞過來一頂草帽和一個竹籃子,他說:“走,和你摘眉豆葉去。”我們走過一條寬闊的村道,再走過一條被野草覆蓋的彎彎曲曲的田間小徑,便來到父親的眉豆田。田里的眉豆植株生命力旺盛,枝繁葉茂,放眼望去,是密密匝匝的綠葉與藤蔓,相互挨挨擠擠,卻又錯落有致。藤蔓的莖葉間有的開出一朵朵金黃中帶點白邊的小花,花朵呈蝶形,就好像無數黃翅白腹的小蝴蝶停在枝頭。有的黃花開謝后已掉落,長出了大小、長短不一的豆莢。豆莢顏色鮮綠,最初的豆莢又小又軟,像一條又小又軟的小蟲子,隨著時間的推移迅速伸長、長大。當豆莢長到幾厘米長的時候,里面的種子還未充分膨大,此時的豆莢又嫩又脆;當豆莢長到十來厘米長,里面的種子已充分膨大飽滿,豆莢變硬,此時的豆莢便接近成熟了。眉豆株上長出無數的分枝,每條分枝上都長出三片卵狀菱形的綠葉。眉豆葉顏色層次分明,嫩葉淺綠色,接著青綠色,最老的葉子呈墨綠色。我們摘的是淺綠色和青綠色的葉子。
我和父親一人提一個竹籃子,低頭摘眉豆葉。我用手抓住葉片,向下一折,“咔嚓”一聲脆響,便很輕易地把葉子摘下來了。我們一邊摘葉子,父親一邊閑閑地和我說著話。父親一生好強,雖已七十多歲,卻不服老。他雄心壯志地說著他接下來的種植計劃。比如,待眉豆成熟后,收割下來,曬干儲存。然后將眉豆田翻松,種一些白蘿卜、紅蘿卜,菠菜、小白菜和豌豆。他的種植計劃從未寫在紙上,而是深深刻在腦子里。父親對土地的眷戀,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固執(zhí)。在我心里,他是一個有信仰的農民:只要雙腳還能踩在泥土上,只要頭頂著陽光,便能有收獲。
當眉豆的綠葉把竹籃塞得滿滿實實時,我們乘興而歸。我們走在田間小路上,走在薄薄的暮色里。西邊不遠處的天空,有一片粉紅色的晚霞,美得讓人沉醉。
回到家,母親從竹籃里抓了一把眉豆葉,說要炒一盤給我吃。她將眉豆葉浸在清水中,手指穿梭于綠葉之間,一片一片地搓洗。我忽然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看著她洗菜,那時她的頭發(fā)還未見白絲,動作也比現(xiàn)在利落得多。母親將清洗好的眉豆葉放進燒開的水里焯一遍,撈起瀝干水分,再將眉豆葉切細,盛在瓷盤里,再淋上一層用蒜泥、芝麻醬、花椒油、生抽、蠔油、糖、醋等混合在一起調成的調料,再淋上熱油,眉豆葉發(fā)出“滋滋”的聲音,香氣頓時彌漫開來。那是一種獨特的清香,引得我口水直流。這樣一盤眉豆葉,拿肉都不換!那天,我吃了半盤眉豆葉,吃了一碗飯。眉豆葉清脆松散易嚼的口感,豆香夾著調料的香味,齒頰留香,令人食之難忘。我記得,在我年少的時候,母親常常這樣做美味的眉豆葉給我吃。一盤眉豆葉,承載著父母深沉的愛與我美好的童年記憶。
近日讀書,讀到魯迅在與友人及家人的通信中,經常提及家鄉(xiāng)食物。他曾多次讓母親從紹興寄來干菜、筍干、霉干菜等土特產到北京,以解思鄉(xiāng)之饞。在汪曾祺的回憶中,下雪天喝咸菜湯是童年的美好記憶,尤其是湯里加入家鄉(xiāng)的茨菇片,更是讓他回味無窮。正如他所說:“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湯。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
我忽然明白,有些味道之所以難忘,不是因為它有多美味,而是因為它連接著我們的來處。正如一盤眉豆葉,吃下去的是草木清香,回味起來的卻是濃濃的親情與難忘的記憶。它那樣平凡、清淡、素凈,卻是我眼中的人間至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