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末,我回老家看望母親,剛踏進村口,就聽見一陣粵劇的調子飄過來,斷斷續續的,混著風里的稻花香。我往家里走,正好遇見母親在院門口喂雞,便問:“這不過年不過節的,村里請了粵劇團來演出嗎?”
母親抬頭朝聲音來的方向望了望,笑著擺手:“哪是請的劇團,是村里那幫粵劇發燒友組成的合唱團唱的。”
“村里還有合唱團?”我有些意外。
“有啊,就是以前村里粵劇團的那些人,現在湊一塊兒組成的。”
“他們?不是都上年紀了嗎?還能唱得動?”我記得小時候看粵劇團演出,那些叔叔阿姨都還年輕,如今算來,該是70往上的人了。
“最老的蔡鼓手都85歲了,不過現在也有不少年輕人加入,可惜我不會唱歌,否則我還想去唱呢。”
早年,村里曾經成立粵劇團,都是挑選20來歲的年輕人組成,還專門從縣粵劇團請來老藝人教身段、教唱腔。為了演出,村里還建了一個戲臺。自從有了粵劇團,村里不但逢年過節能看演出,就是平時,也常能看到他們表演。我那時才十三四歲,每次村里粵劇團要演戲,早早就抱著凳子去戲臺下占位置,生怕去晚了看不見。
我忽然想起堂三叔——那時住我家隔壁,是劇團里拉二胡的。他拉二胡時總坐在舞臺左側的竹椅上,弓子一拉,調子就跟著人物的情緒走,時而悠揚,時而激昂,時而幽怨。我總愛擠到臺前,盯著他上躥下跳的手指,看那馬尾在弦上滑動。我因此也愛上二胡,攢了半年的壓歲錢,湊夠10塊錢,去梅菉十字街買了把最便宜的二胡,每天放學回家就抱著練,弦總調不準,拉出來的聲音像鋸木頭,還跑到堂三叔家請教,讓他幫我調弦,教我握弓的姿勢。
“三叔現在也在合唱團里吧?他該有80出頭了吧?”我聽到熟悉而悠揚的二胡聲,問母親。
“剛過81歲生日,身體硬朗著呢。”母親說,“他們這幫粵劇迷,日子過得充實,每天早晚都去唱歌彈琴,熱鬧得很。”
又一天,我回老家沒見母親,問隔壁的王嬸,王嬸朝村北頭指了指:“你媽去文化廣場聽戲啦。”
文化廣場建在橄欖塘邊,是去年振興鄉村時村民們自愿捐資捐建的,十分高大氣派,地面全部鋪上水泥,臺上鋪著塊紅色的地毯,上面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是村里姓蔡的嬸子,她穿著件青色的對襟衫,手里拿話筒,正唱著《帝女花》。
臺側,蔡鼓手面前擺著班鼓,手里的鼓槌敲下去,節奏穩當有力;堂三叔坐在他旁邊拉二胡,他坐得十分挺拔,一邊拉,一邊上身跟著調子輕輕晃,手指在弦上靈活地按動,神情十分專注。
母親和一群老人坐在臺下側邊的石凳上,有的手里拿著蒲扇輕輕搖,有的跟著調子小聲哼,臉上都帶著笑容。
等唱完一段,母親跟我回家。路上,她忽然嘆了口氣:“可惜我沒讀過書,不認識字,記不住歌詞,不然也想上臺唱兩句。”說話時,語氣里滿是羨慕。
“沒讀過書也能學啊,不用認全歌詞,跟著調子哼就行。”我鼓勵她。
母親腳步頓了頓,有些猶豫說:“我都82了,沒一點記性,還能學會嗎?”
“怎么不能,100歲學唱歌都不晚。而且唱歌能活動嗓子,對身體有好處。”回到家,我拿過母親的手機,幫她下載了《帝女花》《紫釵記》里的幾段經典唱段,教她按哪個鍵播放,哪個鍵暫停。母親湊在屏幕前,眼睛瞇成一條縫,認真地記著。
音樂響起來時,她先是安靜地聽了兩句,然后嘴唇慢慢動起來,跟著調子輕輕哼著,聲音不大,卻一句一句,很認真。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她的白發上,也落在手機屏幕上,映得她臉上的笑容暖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