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是我們田西村的第一口水井。一口水井就是一部村莊發(fā)展史。在清朝康熙年間，我們的先祖從5公里外的沙尾洋村搬出來，在上界園定居，并和鄰近的三坑村共用飲水井。后來又從上界園遷到田園西邊，沿用田園西邊之意，取名田西村。搬過來后就挖了這第一口井，現(xiàn)在井內(nèi)還放著一條八角石條，約有三百多斤。“這石條是我們一位先祖從三坑村一個人扛回來的。”堂兄說這話的時候，我正躺在吊網(wǎng)床上想事情，當(dāng)時到底在想什么我全無印象，只記得我隨口說出了“力大如牛”這個詞，它滿足了我對先祖的所有想象。
隨著子孫繁衍人丁增多，先祖就以原住地（也就是現(xiàn)在的南村）為中心向兩邊遷移，先后形成北村、鋪子、后堿、馬灣、尾坎、北澗、新村等自然村。由這8個自然村組成的田西村，它只有一個姓氏，是同一個祖宗的后代，我們有共同的血緣關(guān)系。滋養(yǎng)我們基因的，就是這老井的水。
算起來，田西村也有300多年的歷史了。老井有著村莊一樣的年齡。光滑的石板足以證明老井的年代久遠(yuǎn)。井壁的磚油光滑亮，井口的石被井繩磨出道道凹痕。
老井四周連著一條條寬窄不一的小路，通住村子的角角落落，像一根根繩子系著村里家家戶戶。只要不妨礙行走，人們也都寬容地允許一些山花野草在它的周邊開花結(jié)果。到了盛夏，這些花都在開放，香透了鼻子。走近老井，首先感到一股清涼的氣息，從井里發(fā)散出一種獨(dú)特的吸引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
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就有人到井邊挑水。也有抬的、提的，有的干脆把要清洗的物什、蔬菜或衣服拿來，就在井頭清洗干凈再拿回去，省了挑水的勞累。有時來的人多了，就得等，扁擔(dān)桶罐放了一大片，男女老少站了一大片。女人們圍坐在一起，說說家長里短。男人們天天見面，沒多少正經(jīng)話要說，就掏出煙卷兒，一番推讓過后也不客氣便“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也有人帶來水煙筒，一個人抽完，馬上會有第二個人接過去，根本停不下來，完成一個輪回后，大家就挑著水各回各家。在我看來，抽水煙筒是一門技術(shù)活，我也暗地里試了幾次，都不成功，有一次還把自己嗆得差點緩不過氣來，后來也就不感興趣了。人們平日里話少，但取鬧的水平也不低，有時兩人說笑，逗得全場人樂。井臺成了人們聯(lián)絡(luò)感情傳遞快樂的場所。
老井的水清澈甘甜，喝上幾口渾身涼爽，非常解渴。用它煮飯口感極佳，泡茶茶香，就是燒壺白開水，也比別的井水甜。有時把手伸進(jìn)水里，總有一種溫暖的手感。
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村里的姑娘個個出落得標(biāo)致漂亮，小伙子長得帥氣大方。村里民風(fēng)淳樸，大概也與長期飲用老井的水有關(guān)吧。
小時候聽母親說，小孩子外出帶點井水走再遠(yuǎn)都不會迷路，干農(nóng)活喝點井水也不容易累壞。其實我是知道的，在那個貧瘠的年代，沒有巧克力，沒有珍珠奶茶，沒有百事可樂，一個母親所能給予孩子的，也只有這老井的水。我每次到田里干活，總會灌上滿滿一玻璃瓶井水，那是一瓶的快樂與自信。
老井的水大都充盈，足夠一村子的人使用。到了夏天，用水量多，老井的水就會出現(xiàn)供不應(yīng)求的情景。如果逢上干旱，那用水就更為緊張，排著長隊等水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為了避開用水高峰期，我記得母親當(dāng)年總是凌晨2點就起來挑水。等的人多，水來得少，就有性子急的，拿個水瓢下到井下，把水舀到水桶里再讓上面的人幫忙抽拉上來。這里就有一個小故事。有次一個小孩在井下舀水，另一個小孩在上面幫忙，由于體力不支，井繩太滑，水桶連同井繩一同滑下。井下小孩大叫，唉呀，我啞了。還好躲閃及時，且桶里的水不多，有驚無險，只是擦了點皮毛。現(xiàn)在我們與他聊起這事，他都覺得好笑。“都說啞了，還能叫出聲來。”他說。
挑水是一件力氣活。我們村建在一個山坡上，我家在坡頂，雖然只有400多米的距離，但要挑著一擔(dān)近100斤的水爬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都是一路停停歇歇，才能把水挑到家里。如果是下雨天，難度就更大了，我就有在雨天挑水摔倒的經(jīng)歷，留在膝蓋處的疤痕至今仍清晰可見。
那時家里沒有冰箱，天熱時想吃點兒涼的水果，就用剛打出的井水泡上一泡。我曾經(jīng)用籃子裝著西瓜，拿繩子系著放進(jìn)老井里浸泡，個把小時后再取上來，西瓜吃到嘴里又涼又甜。冬天打出來的水，總是冒著熱氣。那時我沒有“氣溫”的概念，以為普天下的井都一般，唯有老井才可以任性“冬暖夏涼”，那時真是年幼無知。
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地用上了壓水井，再后來，又用上了自來水。井的作用就慢慢淡化甚至完全喪失。
可是，在使用自來水方便生活的同時，人們又遇上了新問題：自來水不僅不能生著喝，水垢也多，還有一股子味兒。同時由于長期不使用，老井周邊雜草叢生，儼然成了雞鴨們的活動中心，且處于低洼地，大雨天雨水就會漫過井面灌入井內(nèi)，它已經(jīng)沒了作為井的底氣。
人到中年容易懷舊，哪怕是不太起眼的一件老物什，抑或是一個人、一件小事，但凡是自己經(jīng)歷過的，偶爾想起也能讓人淚眼潸潸，譬如這老井——就是這些熟悉的空間使人心事安妥。
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要回到村里，總要去看看老井。井臺還在，只是長滿了青苔，再也看不到舊時的熱鬧場面，顯得異常寂寥冷清。我躬身撫摸著冰涼的井沿，向井下一看，只見水中有一片很小的天，映出幾絲淡淡的晚霞。我忽然覺得，這老井，應(yīng)長期保留下去，保留下來的不只是村中一景，還有歷史與念想，它給我們示意了一個方向，一種溫度，還有不可缺少的鄉(xiāng)愁。
村里人都說，重修老井與一日三餐，是一樣大小的事情。
也就幾天前，堂兄給我來了電話，說家鄉(xiāng)的老井重修工程快要竣工了，讓我找個時間回去看看。
這個周六就回，孩子們也有時間。我顯得有些急不可耐。
